護法品第九

  擁護佛法,及學道之人,尤以主持佛法,宣講之師僧,更須護力,不令外道拂意之事橫加阻撓,具此作用,是謂護法。通常指人天中之發願護持之有力人士,如天、神鬼、人王、宰官、居士之類。其事跡與佛法及宗主宣教攸關者,皆屬之。此品亦屬機緣之續,以帝王護法遣使得度之機緣,作此品之主人。其所賜物,不足重視。其所貴者,法語機緣,能否悟入?是當留意耳。編次第九,別本有作〈宣詔品〉者,以側在帝王威力故也。不論以人力物力,法力心力,表現於身口意的護持於佛法及傳法者,皆為護法也。

神龍元年上元日,則天中宗詔云:「朕請安秀二師,宮中供養。萬機之暇,每究一乘。二師推讓云:『南方有能禪師,密授忍大師衣法,傳佛心印,可請彼問。』今遣內侍薛簡,馳詔迎請。願師慈念,速赴上京。」

  神龍,唐則天中宗年號。上元日指元月十五,中宗皇帝即李顯,高宗之太子,即位後為武后廢為廬陵王,居房州十四年。張柬之等迎復位,五年而崩。意其為復位後,抑未廢前,秉母后順聖皇后武氏之意旨而下詔耳:「朕請嵩嶽慧安國師,神秀禪師,宮中供養。萬歲之暇—謂王者日理萬事之幾微,當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,萬事之幾微咸歸一人治理。治理之餘,每窮究一乘佛法,向二師請教。而二師推讓,內現謙恭,外行於禮,推薦大德,讓達者演說一乘頓教法門。云:『南方有惠能禪師,秘密授教學人,以忍大師之傳衣印心的頓教無念法,傳持佛之心印,可請彼大德問之,當能令陛下悟入耳。』今差遣內侍薛簡,以快速送達詔書迎請。願祖師慈念朕等誠意,趕來京都,俾得親近供養。」

師上表辭疾,願終林麓。薛簡曰:「京城禪德皆云:欲得會道,必須坐禪習定;若不因禪定而得解脫者,未之有也。未審師所說法如何?」

  師不能不復旨,乃上表辭疾,願終於寶林山脚也。薛簡對師曰:「京城所有知名之禪門大德,皆作如此云:『欲得體會於菩提大道,必須坐禪習定。三學中之定學最為重要,若不因禪定而得解脫生死煩惱者,簡直無有之事。未審知和尚所說之方法意指如何?是否同意此之說法也?』」

師曰:「道由心悟,豈在坐也?經云:『若言如來若坐若臥,是行邪道。』何故?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。無生無滅,是如來清淨禪;諸法空寂,是如來清淨坐。究竟無證,豈况坐耶?」

  師曰:「菩提本自性,其道由心悟,不在乎向身上打主意。要令此身安坐不動,或有其他方法幫助於坐,而容易得定的叫做坐禪習定,都不得會道。且舉《金剛經》云:『若言如來若來若去,若坐若卧。是人不解我所說義。何以故?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。』不是身坐,不是體卧,此自性本無之體用,會得無生相,無滅相,寂滅性中求刹那生滅之相不可得故,是名如來清淨禪;知諸法畢竟空寂,實無所得,是名如來清浄坐。既解如來如是之禪相,及如此之坐法,則那伽常在定,無有不定時。此定何須習?習亦不得故也。以言究竟,實無證法,亦無證者。若言如來有所得法為證,則為謗佛法耳。既知無上菩提,尚無有證,豈况坐耶?謂坐而可得禪定解脫,實非吾宗指授。若論吾所說法,實無一法與人,若言有,則為誑汝。但且隨方解縛,假名為禪,或曰三昧。若論指授,指授即無,亦不論禪定解脫,惟傳見性法耳。禪定解脫,謂是二法。見佛性,是佛法不二之法,故明佛性為要。明由心明,但用此心,直了成佛,如其菩提自性本來清淨者,這便是會道。故須心悟,悟無念法也。悟無念法者,萬法盡通,見諸佛境界,至佛道位。此吾宗宗趣之所指說也。」

簡曰:「弟子回京,主上必問。願師慈悲,指示心要,傳奏兩宮,及京城學道者。譬如一燈然百千燈,冥者皆明,明明無盡。」

  簡聞所說,依然未悟,乃云:「弟子回京,主上必問。師既具超然見地,願慈悲指示心宗要門,如何用心之要。俾代師傳奏於後宮東西兩院,及京一班學道習禪之人,作用一如無盡燈法門。譬如一燈,燃百千燈,冥昧無知者,皆得智慧,以智者開示明明無有盡相。師亦以為然否?」

師云:「道無明暗,明暗是代謝之義。明明無盡,亦是有盡,相待立名。故《淨名經》云:『法無有比,無相待故。』」

  祖師云:欲得會道,其道無有明暗,明暗猶如代謝,生滅遷流之意義,與道不相干。汝說明明無盡,亦是有盡,盡猶滅也。蓋有無盡、不盡,便有盡不盡之時。既有盡有不盡,則相對待而立之名義。有「盡」有「不盡」;有「盡不盡」「不盡不盡」。如是相待下去,不外思惟心量盡處,而謂為空際。其實與真實相之道,本來沒交涉。且如《維摩經》云:「法無有比。」比者比况、比譬、比喻、比對。無有與之比者,就是獨自惟一本際,絶對待,言思所不能及的,故云無相待。無有相與為比待之故,衹是獨一不二之法,一句括之可也。故我言道:「道無明暗,亦無迷悟,更無冥明,智愚等比之可言。故惟一道就是道,無比之道,無二之道,絶待之道。道也,法也,菩提也,自性也,智慧也,心也,皆同一義。汝自不會,憑何語意,皆不能道著其實際者。」

簡曰:「明喻智慧,暗喻煩惱。修道之人,倘不以智慧照破煩惱,無始生死,憑何出離?」師曰:「煩惱即是菩提,無二無別。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,此是二乘見解,羊鹿等機。上智大根,悉不如是。」

  簡以:「明,代表智慧;暗,代表煩惱作喻。一般心目中,修道之人,倘不用智慧照破煩惱,則無始以來生生死死,如何可以出離?」即如五祖亦謂:世人生死事大,汝等終日衹求福田,不求出離生死者如此。師曰:「煩惱即是菩提,無二無別。蓋煩惱者,自性之煩惱,菩提本是自性。換言之,自性即是煩惱,無二無別也。吾前對韋使君說般若云:『當用大智慧,打破五蘊煩惱塵勞。如此修行,定成佛道。』是煩惱與菩提,了知無二之性,全靠智慧現前,不用思惟心。五蘊本空,煩惱塵勞頓歇,念念自性自見。如此修行,不成佛而何?今汝若言,以智慧照破煩惱者,此是二乘見解,羊鹿等機。有煩惱有菩提,未曾放下思惟。要待涅槃方證解脫,不謂二見解而何?至若上智大根,言下便了了自知自見,體用一如,體用不二。不二之性,名為實性。實性者本無有名,何况見二?故皆不如此作解。本無生死,何用出離?如是了了常知,不思過去,過去無始;不度未來,未來無終;不計現在,現在不住。刹那心念求生滅相不可得,當下本無之自性現前,不見有何分別,是一是二也。生死涅槃,煩惱菩提皆二見耳。」

簡曰:「如何是大乘見解?」師曰:「明與無明,凡夫見二。智者了達,其性無二。無二之性,即是實性。實性者,處凡愚而不減,在聖賢而不增,住煩惱而不亂,居禪定而不寂。不斷不常,不來不去,不在中間,及其內外。不生不滅,性相如如。常住不遷,名之曰道。」

  簡既被師言言針破,對立對消,無一是處。今衹問:「如何是大乘見解?」師曰:「衹如前言之明喻智,無明喻煩惱,今將來講。明與無明,凡夫見二,是有兩種不同的性質與功用;智者了達,其性無二。體既無二,用亦同然。此無二之性,即是實性。

  此實性者,如何知所在而顯得其分際耶?曰處凡愚而不減,依然本具;在聖賢而不增,非修證可得。住煩惱而不亂,用即了了分明;居禪定而不寂,應用便知一切。不斷不常,離二邊故;不來不去,非出入故;不在中間及其內外,本際本無故;不生不滅,性自寂滅故。此之性的顯現之可知見者,其相如是如是。此性相之如如,真常不動,不遷流,永遠如是,是名曰道。道即是性,性即是道,故見性即見道。會得此道,由於心悟,不用思惟,是謂頓教。亦曰無法也。」

簡曰:「師說不生不滅,何異外道?」師曰:「外道所說不生不滅者,將滅止生,以生顯滅。滅猶不滅,生說不生。我說不生不滅者,本自無生,今亦不滅,所以不同外道。汝若欲知心要,但一切善惡,都莫思量,自然得入清淨心體,湛然常寂,妙用恆沙。」簡蒙指教,豁然大悟,禮辭歸闕,表奏師語。其年九月三日,有詔獎諭師曰:「師辭老疾,為朕修道,國之福田。師若淨名,托疾毘耶,闡揚大乘,傳諸佛心,談不二法。薛簡傳師指授如來知見,朕積善餘慶,宿種善根,值師出世,頓悟上乘。感荷師恩,頂戴無已。」並奉磨納袈裟,及水晶鉢,敕韶州刺史,修飾寺宇,賜師舊居,為國恩寺焉。

  簡以師所說,愈來愈不似樣—了義之性與彼不生不滅之外道自性同名同義。其別在何許?不得不問明也。故問師曰:「師所說不生不滅之實性義,何異於外道之論也。」師曰:「當然不同,汝且看吾說與彼同否?外道所說不生不滅者,在現象上言其事,將滅止謂生現;生現出而顯其滅之未出。要生止謂滅現,滅現出而生之未起也。其現實之事相上,惟見其如此。及其理也,推知滅即如不滅,生猶如不生,衹是說說。更談不到另有自性存在,永遠不變的見解。以其所謂滅,他就推滅去仍不滅。何則?復又生故。於生相上仍說不生者,何故?此生相隨二邊生。生滅滅生實不曾生,生中有滅,滅中有生,生滅之見執著不捨。其知生滅之義者,許為自性。自性知生滅,不為生滅轉,到此理趣,便屬思惟量之盡際,見聞覺知所不能,則是我見法見之二見而已。以是為有,或以為無,以是為常,或以為斷,皆成二邊之外道論,總不出思惟邊事。外道推理,生滅與不生不滅義在於此。我說不生不滅者,本自無生,今亦不滅,本來自無有生,無生則無有滅,亦無有性。無生無性,不一不二。如是之說不生不滅義異外道,所以不同。汝聽來自知分曉,亦可由此悟知自性本際。(體性所在)汝若欲知用之要妙,當再明心,心是性之用。當心念一起,一切善惡都莫思量,念念自見本性之為本無實際,自爾便得入清淨心體,本無之心念與實性,原來如是,不動不搖,湛然圓明。用即了了自知,離於生滅,常自寂滅;應用便知一切,一切即一,一即一切,妙用恒沙,皆由如是念念自性自見之無念法門也。」至此薛簡蒙師指教其傳言,先自豁然大悟,有異前此之見解。遂禮辭歸去帝闕,表奏師之傳語,及已聞法開悟之境界。是年九月三日,有詔書頒至。謂祖師既辭以疾,不擬赴闕,在曹溪為國主護法祝福,這就叫做修道。與無心之修,為不修之修,不染萬境之心而修,皆即心是道,無修無得者,國家之福田也。師如淨名居士之托疾化人,其闡揚大乘,傳最上諸佛心印,談見性法。此性無二,一切本無,體用不二,不二之法,不二之性,如是直指。由薛簡傳師所指授此佛知見,即自知見,清淨心體,恒沙妙用心之要妙,皆盡於此。朕,積善餘慶,且宿植善根,值師出世,方得聞此頓教法門。今頓悟上乘,感荷師之法恩,令吾等悟入佛之知見,了知生死本無。衹要念念自性自見,放下思惟,則智用現前,體無不達,用無不週,體用一如,體用不二。用即了了分明,應用便知一切,一切即一,一即一切者。頂戴受持,無有窮盡。並奉供磨衲一件,袈裟一襲,水晶鉢一隻。敕韶州刺史,修飾寺宇,賜師舊居扁額曰國恩寺。國王受度,悟入佛法之報恩處也。

  按:欲知心要,不思善不思惡,正麽時,了了自知本心實無。故執心為有者,未具知見。而佛說一切法,為度一切心,我無一切心,何須一切法?今時人但將此祖語誦熟,都不是觀實無心否。若無心者,一切處無心,外於境不動,不染萬法。設習氣未盡,貪嗔等念任運起時,無營求取捨,打駡讐害,及嫉妒求勝等念。又於一切時中,於自己本身無憂饑寒心,無恐人輕蔑心,無畏人問難心,無畏說不稱法意,不知人根心,是名無一切心。莫道無心便是道,衹此是行門攝習氣之用。但解念念般若觀照,自然得入清淨心體矣。至於妙用,不必多求,到時自知。此〈護法品〉之公案,見《高僧傳》,《五燈會元》,《嶺南叢述》,《廣東新語》。有些新聞可足稱奇者,《高僧傳》以六祖捨新興之舊宅為寺,神龍三年賜額法泉寺,太平興國三年重建塔,改名南華。《五燈會元》,中宗神龍元年,十二月十九日,敕改古寶林為中興寺。三年十一月十八日,又敕韶州刺史,重加崇飾,賜額為法泉寺,祖新州舊居為國恩寺。《新語》二,新興盧村,乃六祖生身之所,至今屋址不生草木,近其居者毛髮稀頽云。行按:龍山寺,為六祖舊址,與其道友談掌故,得知六祖葬父骨,乃生龍,曰飛天蜈蚣,寸草不生,龍氣甚生動,故名龍山寺焉。《叢述》云:此鉢毀於明代,魏莊渠,視學粵中,惡佛說,必詆之。而到處毀祠廟甚多,於曹溪之鉢竟被搗碎。殆後人重為添置銅鉢大衣鞋等數事。余民國廿一年壬申,謁肉身時尚見,其右鬢長一髮,約二指,出皮外也。撫之,肌凍甚,頂禮而下焉。時與海心居士偕行。

  上來講〈護法品〉竟,提要如下:

  (一)此品之說法機緣,及〈頓漸品〉之機緣,微有不同之點。可見之薛簡自語自疑,自解自悟,及傳語中宗太后,皆亦同悟。此一特點也。

  (二)明實性,有顯淺之烘托語,明不生滅之外道,有簡潔之陳述。明禪定,與坐,引《金剛經》語,皆屬指引惟一之見性法門,可會至道者。

  (三)明體即見性,明用即明心。要之,識起用之要,識自清淨根源之性者,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,自然得入清淨心體,湛然常寂,妙用恒沙云。

  (四)常人以要出離生死,必修智慧破除煩惱方得解脫,與前〈般若品〉之囑:「當用大智慧,打破五蘊煩惱塵勞,如此修行,定成佛道。」有別。要分得出,便具隻眼也。

    提要竟,為之頌曰:

  當體本無心自寂,思量實性兩何干?

  不因禪定出生死,煩惱菩提豈二門?

作者: 圓行法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