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明初祖至五祖法意
吾人飲水思源，既知此宗一本於佛，而後有五家七派，則是同河飲水，一本真源。由佛至達磨初祖，講述至本經〈付囑品〉時，自有交代。茲略明初祖至五祖法意，然後尋六祖之所宗，以無文字說法，畢竟如何說通？實有所以也。
達磨初祖以《傳燈錄》、《高僧傳》及《通載》記述微有不同，不過是來中國的時間分別耳。至於說法示人，以理入、行入二門，則一致也。今明此二門為初祖之法意。
一者理入門：謂藉教悟宗，深信眾生同一體性，但客塵妄想所覆，不能顯了。若捨妄歸真，凝住壁觀，無自無他，凡聖平等，安住不移，更不隨文教，則此與理冥符，無有分別，寂然無為，名為理入。
二者行入門：謂從行而入，有其四種：（一）報寃行，謂修道人，若受苦時，當念我從往昔無數劫中，捨本逐末，流轉三界六趣，多起怨憎，違害無量；今雖無犯，夙殃惡業果熟，非天非人所能見與，甘心忍受，都無怨恨，作是觀時，與理相應，體寃進道，故名。（二）隨緣行，眾生無我，並緣業所轉，苦、樂、捨，三受皆從緣生，若得勝報，榮譽等事，皆是過去宿因所感，緣盡還無，何喜之有？得失從緣，心無增減，喜風不動，冥順於道，名隨緣行。（三）無所求行，世人長迷，處處貪著，智者悟真，安心無為，萬有皆空，無所希冀，三界久居，猶如火宅，有身皆苦，誰得而安？了達此旨，息念無求，故經云：有求皆苦，無求乃樂。是則無求，真為道行，故名。（四）稱法行，性淨之理，因之為法，此理惟義，體本無有，此理無相，眾相斯空，無染無著，無此無彼。《維摩經》云：「法無有我，離我垢故。」智者信解此理，應當稱法而行，法體無慳，於身命財而行布施。捨心，心無慳惜，達解三輪體空，不倚不著，但為無垢，稱化眾生而不取相，此為自行；亦復化他，莊嚴菩提之道。布施既爾，餘五亦然，為除妄想，修行六波羅蜜而無所行，是名稱法行：此四行總名行入門也。萬行同攝，亦與理入無礙，是為以宗融教，以教明宗之意。
初祖渡江至少林面壁時，有神光法師，因神人發趣來見師。師端坐不顧，會天大雪，光立雪中，至積雪過膝，師憫而問曰：「汝久立雪中，求何事耶？」光曰：「惟願大慈，開甘露門，廣度群品。」師曰：「諸佛無上妙道，曠劫難逢，豈小德小智輕心慢心可求得者？欲冀真乘，徒勞勤苦耳。」光聞誨勵，喜不自勝，以戒刀自斷左臂，置於師前。師曰：「諸佛最初求道，重法忘身，汝今斷臂吾前，求亦可矣。」因名慧可。復問曰：「諸佛法印，可得聞乎？」師曰：「諸佛法印，匪從人得。」可曰：「我心未寧，乞師與安。」師曰：「將心來與汝安。」可曰：「覓心了不可得。」師曰：「與汝安心竟。」越九年，欲返天竺，命門人曰：「余將涅槃，汝等盍各言所得？」時弟子道副對曰：「如我所見，不執文字，不離文字，而為道用。」祖曰：「汝得吾皮。」尼總持曰：「我今所解，如慶喜見阿閦佛國，（出《維摩經》），一見更不再見。」祖曰：「汝得吾肉。」道育曰：「四大本空，五陰非有，而我見處，無一法可得。」祖曰：「汝得吾骨。」最後慧可，禮拜依位而立。（當爾之際，印塵劫於垂息，洞刹海於毫端，直下承當，全身荷負。正所謂：「通玄峰頂，不是人間；入此門來，不存知解。」者也，且如何有動靜去來，生滅彼此時分而可言耶？）師曰：「汝得吾髓。」即顧慧可曰：「世尊以正法眼藏付囑大迦葉，輾轉傳授以至於吾。吾今付汝，汝當護持。並授袈裟，以表法信。」可跪受其衣鉢，請師指陳。祖曰：「內傳法印，以契真心；外付法衣，以定宗旨。後代澆薄，疑慮競生，謂吾西土，汝乃此方，憑何得法？以何為證？或遇難緣，但出此衣，用以表信，其化無礙。至吾滅後二百餘年，衣止不傳，法周沙界。明道者多，行道者少；說理者多，通理者少。潛符密證，千萬有餘。汝當闡化，勿輕未悟，一念回機，便同本有。聽吾偈曰：『吾本來茲土，傳法救迷情，一花開五葉，結果自然成。』」，又曰：「吾有《楞伽經》四卷，亦付於汝。即是如來心地要門，令諸眾生，開示悟入。吾自離南印，來此東土，見赤縣神州，有大乘氣象，遂逾海越漠，為法求人。際會未諧，如愚若訥。今得汝傳授，吾意已終。」乃與其徒往禹門千聖寺。（別記云，祖初居少林，九年為二祖說法，衹教外息諸緣，內心無喘，心如牆壁，可以入道。慧可種種說心性，曾未契理，祖衹遮其非，不為說無念心體。可忽曰：「我已息諸緣。」祖曰：「莫成斷滅否？」可曰：「不成斷滅。」祖曰：「何以驗之，云不斷滅？」可曰：「了了常知故，言知不可及。」祖曰：「此是諸佛所傳心體，更勿疑心。」）止三日，有期城太守，楊衒之，早慕佛乘，問祖曰：「西天五印，師承為祖，其道如何？」，師曰：「明佛心宗，行解相應，名之曰祖。」又問：「此外如何？」祖曰：「須明他心，知其古今，不厭有無。於法無取，不賢不愚，無迷無悟。若能是解，故稱為祖。」又曰：「弟子皈心三寶亦有年矣，而智慧昏蒙，常迷真理。適聽師言，罔知所措。願師慈悲，開示宗旨。」祖知懇至，即說偈曰：「亦不睹惡而生嫌；亦不觀善而勤措。亦不捨智而近愚；亦不抛迷而就悟。達大道兮過量，通佛心兮出度。不與凡聖同纏，超然名之曰祖。」衒之聞偈乃頂禮，願師住此，化導群品。祖曰：「吾即逝矣，不可久留，根性萬差，多逢患難。」是日端坐而寂，即魏莊帝永安元年，戊申十月五日也。其年十二月廿八葬全身於熊耳山，起塔於定林寺後。三年魏使宋雲於葱嶺回見之，手攜隻履，翩翩獨邁。雲問師：「今何往？」曰：「西天去。」及雲歸，具言其事。門人啟壙，惟空棺隻履存焉。
自少林托化西歸，慧可二祖繼闡宗風，博求法嗣。至北齊天平二年，有一居士年踰四十，不言名氏，聿來設禮。而問祖曰：「弟子身纏瘋恙，請和尚懺罪。」祖曰：「將罪來與汝懺。」士良久曰：「覓罪不可得。」祖曰：「與汝懺罪竟，宜依佛法僧住。」士曰：「今見和尚，已知是僧，未審何名佛法？」祖曰：「是心是佛，是心是法，法佛無二，僧寶亦然。」士曰：「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內，不在外，不在中間，如其心然，佛法無二也。」（按：此法意出《維摩經》〈入不二法門品〉及〈弟子品〉中），祖深器之，即為剃髪云：「是吾寶也，宜名僧璨。」其年三月十八日於光福寺受具，自茲疾漸愈，執侍經二載，祖乃告曰：「菩提達磨，遠自竺乾，以正法眼藏並信衣密付於吾，吾今授汝，汝當守護，無令斷絶。聽吾偈曰：『本來緣有地，因地種華生。本來無有種，華亦不曾生。』」祖付衣法已，又曰：「汝受吾教，宜處深山，未可行化，當有國難。」璨曰：「師既預知，願垂示誨。」祖曰：「非吾知也，此乃達磨傳般若多羅懸記云：心中雖吉外頭凶是也，吾校年代正應於汝，汝當諦思前言，勿罹世難。雖然，吾亦有宿累，今要酬之。善去善行，俟時傳付。」祖付囑已，即往鄴都，隨宜說法。一音演唱，四眾皈依。如是積三十四載，向居士聞二祖盛化，乃致書云：「影由形去，響逐聲來。弄影勞形，不識形為影本；揚聲止響，不知聲是響根。除煩惱而趣涅槃，喻去形而覓影；離眾生而求佛果，喻默聲而求響。故知迷悟一塗，愚智非別。無名作名，因其名故，則是非生矣；無理作理，因其理故，則爭論起矣。幻化非真，誰是誰非？虛妄無實，何空何有？將知得無所得，失無所失。未及造謁，聊申此意，伏望答之。」二祖回示曰：「備觀來意皆如實，真幽之理竟不殊。本迷摩尼謂瓦礫，豁然自覺是真珠。無明智慧等無異，當知萬法即皆如。愍此二見之徒輩，申辭措筆作斯書。觀身與佛不差別，何須更覓彼無餘。」從各種傳記中尋二祖法語甚少，衹得如是。但自從他在初祖座下拜三拜起歸位，及此中三言兩語，直指之教外別傳，亦不過如是。縱經多年說法，總不見得離開此兩則法意可知。二祖後亦韜光養晦，渾迹世間，變易儀相，飲酒茹葷，或習街談，或隨厮役。人問之曰：「師是道人，何故如是？」祖曰：「我自調心，何關汝事？」又於莞城縣匡救寺三門下談無上道，聽者林會。時有辯和法師，於寺中講《涅槃經》，學徒聞師闡法，悄悄引去。辯和不勝其憤，興謗於邑宰翟仲侃，仲侃惑其說，加祖以非法。祖怡然委順。識真者，謂之償債。時年一百七歲。皓月供奉問長沙岑和尚：「古德云：『了即業障本來空，未了應須償宿債。』衹如師子尊者，二祖大師，為甚麽得償債去？」沙曰：「大德不識本來空。」月曰：「如何是本來空？」沙曰：「業障是。」曰：「如何是業障？」沙曰：「本來空是。」月無語。沙以偈示之曰：「假有元非有，假滅亦非無，涅槃償債義，一性更無殊。」
三祖僧璨前已言之，以居士身而得法於二祖，即出家。但《高僧傳》闕此一位，衹在〈法沖傳〉內附帶題及一語，曰：「可禪師後璨師。」惟《傳燈錄》則謂璨師得法於二祖後，隱居於皖公山。至隋開皇十二年，有沙彌道信（年十四）來向璨求解脫法門。祖曰：「誰縛汝？」，曰：「無人縛。」，祖曰：「何更求解脫乎？」信於言下大悟，服勞九載，後於吉州受戒，侍奉尤謹。祖屢試以玄微，知其緣熟，乃付衣法偈曰：「華種雖因地，從地種華生。若無人下種，華地盡無生。」又曰：「昔可大師付吾法後，往鄴都行化三十年方終。今得汝，吾復何留？」即適羅浮山，優游二載，卻還舊址。逾月士民奔趨，大設壇供。祖為四眾廣宣心要訖，於法會大樹下，合掌立終。即煬帝大業二年丙寅十月十五日也。有《信心銘》一篇，留存於世。開首便是：「至道無難，惟嫌揀擇。但莫憎愛，洞然明白。」最末是：「信心不二，不二信心。言語道斷，非去來今。」此之說法，為明心實相，歷歷分明，了了見性者，其法意如是。
四祖道信，既得法於璨祖，六十年常坐不卧，精進概可想見矣。後住破頭山，學侶雲集。一日往黃梅，路逢一小兒，骨相奇秀，異乎常童。祖問曰：「子何姓？」答曰：「性即有，不是常性。」祖曰：「是何姓？」答曰：「是佛性。」祖曰：「汝無姓耶？」答曰：「性空故無。」祖默識其法器，即令侍者至其母所，乞與出家。母以宿緣故，殊無難色遂捨為弟子。以至付法傳衣。偈曰：「華種有生性，因地華生生，大緣與性合，當生生不生。」遂以學徒委之。一日告眾曰：「吾武德中游廬山，登絶頂，望破頭山，見紫雲如蓋，下有白氣，横分六道，汝等會否？」眾皆默然，忍曰：「莫是和尚他後横出一枝佛法否？」祖曰：「善。」嘗示牛頭法融曰：「夫百千法門，同歸方寸，河沙妙德，總在心源。三學門中，神通變化，悉自具足，不離汝心。一切煩惱業障，本來空寂。一切因果，皆如夢幻。無三界可出，無菩提可求。人與非人，性相平等。大道虛曠，絶思絶慮。如是之法，汝今已得，更無闕少，與佛何殊？更無別法，汝但任心自在，莫作觀行，亦莫澄心，莫起貪嗔，莫懷愁慮，蕩蕩無礙，任意縱橫，不作諸善，不造諸惡，行住坐卧，觸目遇緣，總是佛之妙用。快樂無憂，故名為佛。」融曰：「心既具足，何者是佛？何者是心？」祖曰：「非心不問佛，問佛非不心。」融曰：「既不許作觀行，於境起時，心如何對治？」祖曰：「境緣無好醜，好醜起於心。心若不强名，妄情從何起？妄情既不起，真心任徧知。汝但隨心自在，無復對治，即名常住法身，無有變異。」法融禪師後付法於智巖，嘗謂曰：「吾受信大師真訣，所得都亡，設有一法勝過涅槃者，吾說亦如夢幻。夫一塵飛而翳天，一芥墮而覆地。汝今已過此見，我復何云？」此法融旁出，亦傳心宗。由採四祖法語，順為錄之。至唐高宗永徽辛亥閏九月四日，四祖忽垂誡門人曰：「一切諸法，悉皆解脫。汝等各自護念，流化未來。」言訖安坐而逝。壽七十二，塔於本山。但多年後塔門自開，儀相儼然如生，留其肉身供後人供養云。
五祖弘忍即無姓小兒，既隨四祖出家，受法傳衣。後在黃梅東山，高唱禪風，有《最上乘論》。廣明了了此心，自知而不斷滅，別於以前各位之由於知其本無，今言明其非，誠為知有之第二關著眼，「守本真心」是其法意。故示後學，但知攝心，莫著一切，凡一切境不論善惡並皆是空，妄想而見也。但於行住坐卧中， 常了然守本真心， 當知一切萬法不出自心，若能自識本心，念念磨練莫住者，即自見佛性也。其法意擇要錄之如次：（一）凡趣聖道，悟解真宗，以修心為要。（二）知自心本來清淨。（三）以自心為本師。（四）以知迷悟在見性與否，識心故悟，失性故迷，心即是性，無有分別。（五）知守本真心，是涅槃之根本。（六）知守本真心，是入道之要門。（七）知守本真心，是十二部經之宗。（八）知守本真心，是三世諸佛之祖。（九）若了此心源者，一切智自現前，於義無礙。一切願具足，一切行滿，一切皆成辦，不受後有。會此妄念不生，我所心滅，捨此身已，定得無生，不可思議解脫也。（十）知眾生過去根有利鈍，上者一念間，下者無量劫。若有力時，隨眾生性，起菩薩善根，自利利他，莊嚴佛土。要須了四依，乃窮實相。若依文執句，則失真宗。但常誦《金剛經》，即得見性，直了成佛。五祖如是教言，其法意雖不得頓悟，亦不失大乘位，無怪有南北二宗之分道揚鑣矣。後付衣法六祖，經四載，至上元二年，忽告眾曰：「吾今事畢，時可行矣。」即入室安坐而逝，壽七十四，塔於東山。